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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章 崢嶸(六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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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逢喜事精神爽。

第二天一大早,郭允明將頒發給各地節度使和防禦使的詔書一揮而就。隨即交給劉承佑用了皇帝印,又親自拿著從史弘肇和楊邠手裏搶回來的樞密院,中書省的大印蓋在皇帝印之下,交給有司,著令其以最快速度送往相關各處。

東京汴梁城內昨日被殺得人頭滾滾,在京小吏當中,有不少人遭受了池魚之殃。剩下的即便沒有受到波及,也個個膽戰心驚。因此,這外出傳旨的差事,便成了此刻的最佳避禍方案,幾乎人人爭先恐後地主動請纓。

唯獨前往滄州傳旨的任務,沒有任何人爭竟。凡是長著眼睛和耳朵的人,誰都知道,那滄州防禦使鄭子明跟逆賊郭威的義子郭榮是拜把子兄弟。替皇帝向他傳旨,命其帶兵抄郭威的後路,純屬自尋死路。恐怕連聖旨都沒機會念完,傳旨欽差就得被鄭子明一刀給砍了腦袋。

於是乎推來推去,最後這個有死無生的任務,就又被強加在了倒黴蛋王光頭上。誰讓此人上次從滄州返回之後,拿著鄭子明給的好處四下裏顯擺呢?這一次,他不去送命,誰去送命?

那小吏王光也塊滾刀肉,見自己推脫不得,便當場發了誓,願為當朝禰衡,寧罵賊而死,也不會有辱朝廷威儀。隨即,趁著頂頭上司大為感動的時候,又提出推遲一日出發,先回家去,對妻兒做最後的安排。

頂頭上司心中有愧,便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他的請求。小吏王光回到家中,二話不說,直接命令妻子、兒子和女婿,將家中細軟和上次從滄州得到的好處,統統裝上了馬車。隨即,把長子王德淵叫入房中,低聲吩咐,“我送你們出城,你立刻帶著你娘和妹子,妹夫們,連夜去鄧州老家避禍。記住,無論最近汴梁這邊發生什麽事情,都不要再回來,也不要隨便打聽為父的消息。”

“阿爺您,您……”王德淵已經隱約聽到了父親領了一件必死的差事,一張口,眼淚先流了滿臉。

“混賬,哭什麽哭,為父開心還來不及呢!”王光擡起手,先輕輕抽了自家兒子一巴掌,然後壓低了聲音補充,“於今之際,留在汴梁,才是真的找死。遠遠地逃開,反而會找到活路。那鄭子明乃是當今少有的英傑,難為我一個跑腿兒的小吏,他還嫌丟人呢!只有那些沒見識的家夥,才會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!”

“那,那……”王德淵自幼嬌生慣養,見識淺薄。聽父親的話語裏不帶半點兒悲切,頓時就有些迷糊了,瞪圓了一雙淚眼,茫然不知所措。

“沒什麽那,那,那,照著我說的去做!”王光揉了下兒子的腦袋,繼續低聲補充,“當皇帝的在文德殿內暗伏死士,誅殺樞密使和宰相,這種事情,綠林道上幹了,都是砸鍋散夥的下場,更何況是一國之君?!皇上自己作死,咱們可不奉陪。你老子去滄州投奔鄭子明,他那人手缺,肯定會給我一碗安生飯吃。你拿著咱們家的積蓄,跟你老娘,妹子、妹夫們一道,去鄉下躲著。我估計用不了太久,汴梁城裏就又該換一任皇帝了。等風平浪靜之後,咱們父子再把家搬回來不遲!”

“是,一切都聽您老安排!”王德淵聽得似懂非懂,擦著眼淚點頭。

唯恐他年少沖動,小吏王光,少不得又把妻子叫到跟前,將自己的打算和對家人的安排,掰開揉碎講了清楚。隨即,又把女兒、女婿們叫人內堂,挨個叮囑了一番。待眾人都表明了服從安排的態度,才穿好官袍,將家人們全都送出了汴梁。然後返回宅子裏,倒頭就睡。

同一天裏,也不知道多少明智之人,做出了類似的安排。結果第二天出發時,官道上居然擠滿了裝滿細軟的馬車,從城門口一直到陳橋驛,都堵得寸步難行。

開封府尹劉銖大急,連忙假借著捉拿奸佞餘孽的名義,封閉的官道,強令百姓返回汴梁。如此一來,民心更亂,城內城外,哭聲震天。連一些原本沒想到要逃難的,都趕緊跑回家中開始收拾大包小裹,唯恐走得遲了,被劉府尹強拉上朝廷這艘破船。

好在手裏捧著聖旨,王光自己在出城時,倒沒受到任何刁難。並且得到了開封府差役的重點照顧,穿過摩肩接踵的逃難人流,順順當當地就抵達了曹州。

為了避開可能出現的叛亂大軍,過了曹州之後,他又特地繞了個圈子,走濟州、鄆州,然後才在黃河南岸渡口換了船,直接本對岸的博州而去。

如此一來雖然多繞了兩三百裏路,卻距離東京較近的避開了澶、濮兩州,免得不小心被郭威的兵馬當作朝廷的鷹犬抓了去,稀裏糊塗一刀砍下腦袋。

哪成想,雙腳剛剛踏上北岸沒多遠,還未等他跨上坐騎,耳畔處,忽然響起了一身龍吟般的號角,“嗚嗚嗚,嗚嗚嗚,嗚嗚嗚嗚——”。伴著早秋的寒風,一直鉆進了人的心底。

“壞了,郭家雀兒居然也他娘的繞路渡河!”剎那間,中書省小吏王光嚇得汗流浹背,本能地轉身跑向渡船。卻看到碼頭上的艄公們,像受驚的螃蟹般,手腳並用將大小船只撐離了北岸。隨即,將船帆一扯,順著水流如飛而去。任岸邊的渡客喊破嗓子,都堅決不肯回頭。

“壞了,壞了,壞了,今日過河之前,給菩薩燒的那那柱,肯定是假香!”小吏王光欲哭無淚,一邊在心中抱怨著,一邊以最快的速度,將官袍、聖旨、腰牌,以及一切可能表明身份的東西,丟進了水裏。隨即,從地上抓起幾團泥巴,就朝自己的臉上身上亂塗。

他從汴梁帶來的隨從們,也個個都是人精,不需要吩咐,便自作主張,將兵器、鎧甲等物送了龍王爺。然後朝著自家東主投了一個抱歉的眼神,把頭一低,以最快的速度鉆進了河邊的小樹林兒。

“你們,你們不要,你們等等我,等等我……”王光攔了一下沒攔住,幹脆自己也棄了馬匹,跌跌撞撞奔向距離最近一處草叢。結果還沒等他把屁股藏起來,兩隊騎兵已經如飛而至,一左一右沿著河岸兜了個大圈子,數息之間,就將四下躲藏逃命的人,給抓回了大半兒!

“軍爺饒命,軍爺饒命!”王光本人和被抓回來的幾名隨從,以及其他逃難的百姓一道趴在地上,連連叩頭。那群騎兵的頭領,卻對乞憐之聲充耳不聞,又命令麾下弟兄在附近仔細搜了兩圈兒,抓到了更多的可疑人物。然後才將所有抓到的俘虜集中到碼頭上,指著王光等輩的坐騎問道:“這幾匹馬是誰的?你們速速指認。只要指認出馬主,其他人就可以自行離去。本將此番南下只為替郭樞密一家討個公道,絕不牽連無辜!”

“他們,是他們。戰馬是他們的。啟稟將軍老爺,小人剛剛看到他把一大包東西丟進了河裏!”

“他,他是帶頭的。剛才小人還看見他往自己身上抹了泥!”

“他,他,還有他,都是此人的爪牙。小的看見他們幾個一起下的船,走路時還分了先後!”

“他,他的。將爺,您看,您看這批高頭大馬,怎麽可能是小人這種人能養得起的……”

沒等騎兵的頭目把話說完,眾俘虜便爭先恐後,把王光和他麾下的爪牙們全給揪了出來。一邊揪,還一邊拳打腳踢,唯恐下手太軟了,讓騎兵們把大夥當成此人的同黨。

那帶隊的騎兵統領見了,心情大悅。立刻就兌現了承諾,讓其他俘虜自行離開。隨即,將手中的長槍一擺,冷笑著向王光質問:“你,姓氏名誰?是哪個王八蛋的手下?跑到黃河北岸來想跟誰勾結?速速如實招來,別不識相,讓自己再多受幾頓皮肉之苦!”

“冤枉!”王光聞聽,立刻扯開嗓子喊冤,“將軍,草民冤枉啊。草民王光,乃是鄧州人,世代耕讀傳家。此番是受了滄州刺史帳下長史範文長的邀請,去他那邊見識巨鯤。萬萬沒有想到,才過了黃河就遇到了大軍!”

這番話,至少有四分屬實,四分有據可查。足以讓尋常武夫短時間內摸不清真偽。誰料帶隊的騎兵頭領聞聽,卻哈哈大笑,擺動騎槍,先將王光給抽了個狗啃屎。然後用槍鋒虛虛地低著他的哽嗓,沈聲斷喝:“給你一次機會,如實坦白。不要再給老子扯謊,否則,老子將爾等全都剁碎了去餵王八!”

“說!”眾騎兵舉刀圍攏上前,厲聲逼迫。只待自家頭領一聲令下,就將王光的手下隨從剁成肉泥。

眾隨從哪裏跟陪著王光一起去死,立刻趴在了地上,哭喊著招認:“別殺我,別殺我,我說,我說,我家老爺,這個死胖子是去滄州傳旨的欽差王光。我等都是他的隨從。我等,我等是奉命行事啊,將爺,我等只管沿途保護他,他做什麽,都跟我等無關!”

“別,別殺我,我不是欽差,我不是欽差!”小吏王光,頓時嚇得魂飛天外。搶在脖子上的槍鋒沒有刺下之前,大聲自辯,“我,我雖然是奉命去滄州傳旨,卻,卻沒打算再回去。我,我跟滄州鄭防禦使是莫逆之交,這次特地借著替朝廷傳旨的機會前來投奔他,向他告知,告知他朝廷的虛實!”

也是被逼急了,王光將任何可能救命的稻草都往手裏頭抓。只希望對方能念在鄭子明跟郭威之間的淵源份上,給自己一個分辯的機會。別立刻下手,讓自己死不瞑目。卻萬沒有想到,這幾句話的效果,居然立竿見影。

馬背上的騎兵將領,毫不猶豫地就撤開了槍鋒。緊跟著,又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幾眼,大聲說道:“你是前來投奔鄭子明的?那正好,他帶著兵馬剛剛抵達博州,此刻就駐紮在城外的山坡上。我帶你過去讓他辯明真偽,如果你敢騙我,高某定然讓你後悔來世上一遭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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